端午既过,这算是一篇过期的食事忆述。但记忆又怎么会过期呢。
今天与朋友说起粽子咸甜之分,我并没有细致考证过,从小到大,咸的甜的粽子都一直在并行纷呈,但最有感觉的依然是咸肉粽,爷爷奶奶亲手包扎烹制的。
粤语有句古训:未食五月粽,寒衣无入栊。一叶粽皮,原来是寒暑分界的泾渭,既是生活智慧,又是季候交替的仪式感。
端午时节的赛龙夺锦之前,定会有充沛雨水让江面涨潮,甚至引起内涝。“龙舟水咯...” 老人们会轻描淡写地一语道尽,是生活累积下来的智慧与淡定。中华文化虽有不少悲戚的纪念与禁忌,但其实也有端午节这种化悲痛为祥和的特异功能,伍子胥或屈原为国愤而投江的壮怀,甚至有说赛龙舟是当年被追杀的影射,包扎粽子是被五花大绑的映射,而年月逝去,都化为温馨包粽的家庭同乐日,和千船竞渡的喜气洋洋,不是只有忘却的纪念,生活中人的能量也总能化负为正,西方万圣节同样源自悲惨故事,最后化为欢乐祥和,东西一同。
小时候,爷爷奶奶的粽子总动员让我的好奇心竖起。从买竹叶开始筹备,奶奶会喋喋不休地点评今年的竹叶与往年相比如何这般,也会为买得上好的竹叶而欣喜雀跃,广州人的仪式感很多时候都化在食字里边,民以食为天,这个民字,广州人一定冲出来高呼舍我其谁。
竹叶备齐只是预热阶段,往后便是糯米了,陈年糯米,生虫的不要,那个年代保鲜条件不佳,供应也不尽充足,为得好米,发动人脉,上下求索,颇费周章,靓米到手方算尘埃落定,糯米占粽子的比例最高,好米与竹叶的芳香结合相得益彰,剥开粽叶的初印象和初味觉都是至关重要,不止于此,糯米深处的内核还大有乾坤。
所谓咸肉粽,绝非一块带咸味的肉片了事,咸肉只是领衔主演,这位男一号也是得精挑细选:非五花肉莫属,肥瘦需均匀,选料最是关键;厚薄适中,刀工不可马虎。因为煮成之时,肥肉部分刚好处于软融状态,一部分油脂糅润周边,消解了肥肉的突兀感,油脂甘香溢出,瘦肉部分同样吸纳了部分油脂而变得不干不柴,肉味也恰到好处。五花肉华丽入粽前当然还要用五香粉与白酒腌制,分量多少是个世界谜题,全凭师傅经验和感觉,这在事事标准化的后来世代眼中也许很难理解,但美食这活儿,从来既是技术又是艺术,若事事清楚明了那就少却了料理的灵性与感悟,我从不排斥标准化,但我也觉得食事中保留某些只可意会偏不言传的神秘部分最是奇妙,任它混沌模糊,不妨碍我能明辨这就是爷爷奶奶出品的独特味道。
咸肉协同的周遭,还有绿豆,栗子,莲子,甚至花生,与咸蛋黄...或增或减,或多或少,悉随尊便,这种味道的名片,就看料理人的巧手与巧思,太极生两仪,两仪生四象,基准既定,可以变幻多端,最终成品的细微差别辨识,还得靠你那挑剔敏感的舌尖。一口一口吃下,看看爷爷奶奶狡黠的眼神,他们会卖弄一下:知不知道今年有什么不一样呀?少不更事胡乱猜说一番,赢来他们洋洋自得的神情,暑气渐渐升腾,他们在哈哈大笑里变得快意无限。
美食很多时候就是一个能量池,隐藏了很多碎片记忆和情感源代码,当时的我懵懵懂懂或不以为然,不知一切会暗暗潜伏下来,事过境迁,到了某个节点会忽然浮出,一切恍如昨日。那种温暖的力量,曾经的触感,通通归位。据说记忆也会自己创作,欺骗主人,但其实无伤大雅,粽香当前,历历在目,脑力理性暂放一边,这一刻,我就做了感觉的奴隶,又何妨呢。
祖辈的亲人已远离多年,一勺糯米香,一瓣粽叶青,他们的和暖笑意,近在眼前。
龙舟水会退潮,思与忆,总能历久常新,伴随我们每个季候潮汐,
归又复来。